十年

十年

2003年一个初秋的黄昏,我正把键盘敲得噼啪作响,门铃响了。我从猫眼里看到李健疲倦的脸。我拉开门,倚在门边望他。他说:“我出差刚回来,很累,也很饿。我需要休息。希望你请我吃晚饭。”我望了他一会,说好吧,我去买菜,你先上床休息吧。李健砰地把自己扔到我的床上闭上眼睛。我出门时,听到他迷迷糊糊地说:“唉,有个心爱的女人给做饭的感觉可真不错……”

我的手艺很一般,不过李健吃得很满足。这是我第一次亲手为他做饭。他还自斟自饮喝了很多酒。微醉的李健不再掩饰他的失落,“佳音,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去了哪里?你真的一点都不关心我吗?”我不看他。我用一贯的冷漠声音回答:“何必呢?你有你的,我有我的生活。”

一声叹息,混杂着酒气与他独特的男人气息。他喑哑地说:“我们相识十年了。佳音,你知道吗?这十年里除了你我没留意过任何女人。我一直不知道我在你身边有没有让你快乐。今天我忽然想,也许这是你希望的生活状态,你自得其乐,是我杞人忧天。所以,我决定不再牵挂你了。就像十年前,我没有遇到你那样。我想有一个家了,一个平凡的老婆,一个哭闹的小孩。”

我沉默地抬眼,看到他被酒精胀红的眼睛里面,是我从未见过的痛楚。我的心疼了一下,随即坚硬。他抚摸我的长发,“佳音,也许你是对的,不爱,才不会受到伤害。”门咣地一声合上。我一言不发,任他从我的眼前消失。

那晚赶完稿子是凌晨两点。我去厨房倒果汁,因为腿坐麻木了,不小心撞翻了桌上的台灯。抚摸着一地碎片,我想起这台灯是李健给我买的。这个家里居然有那么多东西是李健送的——电脑桌,鞋架,整套的厨房用具。他常对我说,做你的胃真够倒霉的,你居然没有饿死简直是奇迹。他每周来一次为我改善伙食。

我跌坐在椅子里。我突然想起了李健温暖的怀抱,那仿佛是远古的事了。我们相爱着,如醉如痴。那是我今生第一次,也是惟一的一次恋情,我爱得投入而彻底。后来我不相信爱情了,一下子就把他从心里赶出去,似乎也很彻底。可是他不肯走开,他说我看你过得快乐起来我再走。

现在,他终于走了。我快乐了吗?

我挣扎着站起来,告诫自己:不要后悔,不要遗憾。没有开始,才没有结束;没有爱,才没有伤害。

拉开窗帘,夜色里城市闪烁的霓虹灯光灿烂而美丽,又冰冷而遥远,像我的心。

休息日,我买了很多食品去市郊的医院看望母亲。病房长长的走廊里,三三两两的病人好奇地看我,目光呆滞。一个女病人径直走到我面前,严肃地说:“请买票,乘车的同志请买票。”

母亲坐在床头,安静的,脸白而清瘦。看到我,空洞的目光里有了一丝喜悦。我扶她到草坪边的长椅上坐下,拿水果给她吃,轻轻问她一些问题。母亲照例一言不发,偶尔咬一口水果,目光散淡地望着远方。这个世界已经与她无关。我把头靠在她的肩头,心再一次由酸涩变为恨,我诅咒那个男人——母亲曾经的丈夫、我曾经的父亲。

和母亲一起吃过晚饭,陪她洗了澡,让她睡下。偶尔有病人歇斯底里的笑和古怪的呢喃声传来。母亲睡得不太安稳。我坐在床边,轻轻拍着她,把她的一只手贴在我的脸上。

那噩梦似的一幕再一次不可阻挡地浮现。十年前,读大三的我被母亲的电话急召回家。推开家门,屋里一片狼藉,憔悴的母亲拉住我的手,崩溃地哭:佳音,你父亲不要我们了,你劝劝他吧。父亲坐在一个角落,绝决地吸烟。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,那个女人已经离婚,他也一定要离。妻女的哀求已无法抵挡那个女人的召唤。我不能相信,做了二十几年的恩爱夫妻,父亲竟这样恩断义绝。更没想到在家产的分割上父亲竟不择手段,利用母亲尚存的情意,几乎让她净身出户。此生最信赖的人竟会给她如此重击,一无所有的母亲终于彻底崩溃。

我对爱情、对男人的信心刹那间土崩瓦解。父母的恩爱和父亲的宠爱于我曾是最真实的东西,却在顷刻间灰飞烟灭,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信赖?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,我抱着癫狂中的母亲,疯狂流泪。我从此关死心门,拒一切男人于门外,包括热恋中的李健。

同事小荷不止一次问我,为什么不要李键?他那么温存体贴。我说:“狼与其它动物争斗时,总是避免把脖子底下的部位露出来,因为那是最柔软最致命的部位。爱情,便是人类最柔软最致命的部位。”

她大笑,“你说得真可怕。爱情是相互的温暖与慰藉,怎会与杀戮有关!”

“那是你没经历过。爱情也能伤人致死。”我一字一顿地说。母亲崩溃癫狂的脸,我一辈子也忘不了。没有经历过的人,永远不会懂得这种痛。

采访总是很多。我喜欢劳累的工作。疲惫里,时间会不知不觉地过去。回到自己的小家,每一件物品上都有李健的影子,但他已经销声匿迹。九月末,报社派我参加交流会,我将顺铁路南下。

去给母亲买水果和日用品的时候,在商场的电梯上看到李健。他乘的电梯在上升,我乘的电梯在下降。在交错的刹那,我们互相看到。他的身边有一个女孩。走出商场来到尘土飞扬的街上,眩目的阳光让我窒息。我告诉自己,这就是生活,与各种人、各种事不断地擦肩而过,孤独地走向泯灭。

告诉母亲下周不能来看她了,我要外出。母亲似乎懂了,目光忽然悲切。我眼中酸涩。十年了,母亲不能给我正常的母爱,可她依然是我的依靠,是我孤独的心无可替代的家园。

母亲疑惑地东张西望。我知道她在找以前常来的李健。我扶住她的肩膀,对她,也对自己说:“妈妈,有些人,出现了很快会消失;有些人,停留很久,然后也会消失。只有我们永远在彼此的生命里。”

回来是在一周后。下了车直接去医院,给母亲带了许多南方的水果。回到家已快深夜,李健坐在我房门口的楼梯上,有一点憔悴,一地的烟头。“我想过一种全新的生活,有阳光有希望的那种,平淡却完整。”他没有起身,就这样仰着头对我说,“我试着和女孩接近,我想我还有爱的能力。开始时总是不自觉地打你的电话,拨到一半才想起我说过的我们要过各自的生活;周末的时候,会习惯地设计菜谱,考虑给你补充什么营养。要改变一个习惯很难,要忘掉一个爱过的人,更难。但是如果不能改变你,我只有改变自己。

可是那天在商场又见到你。望着你的背影时我发现我无法把你孤独地扔在人群里。你是一棵长在我心底的树,纠结的根茎已经将我的心紧紧缠绕,如果把你连根拔掉,我的心会四分五裂。我来找你,可是敲不开你的门。打电话去报社,知道你出差了。我连续三个晚上守在这里,一边抽烟一边等你。”

走廊里的声控灯灭了。李健起身,在黑暗中把我抱在怀里。他说,我只是想告诉你:“我决定了,既然命运给了我这个劫数,我愿无怨无悔地面对。我们再开始一个十年吧,然后是下一个!如果你愿意,我们就这样老去。”

他的怀抱那样温暖。我依稀回到当年,我们相爱着,心无芥蒂,生死相依……可是恐慌瞬间战胜了对爱的沉迷,我觉得总有一天爱情会抖落它美丽的面纱露出满目狰狞,那时,谁又能将我救赎?我挣扎着推开他,我说,不要介入我的生活,我不需要任何人。

黑暗里,只有我们沉重的呼吸。

四月,初春。我接到医生的电话,飞一样赶往医院。母亲一个人走出了医院的大门,在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刺耳的鸣笛和刹车声里惊厥过去。路人把她送回了医院。雪白的被子外面,露出她同样惨白而虚弱的脸。我把她的手贴在我脸上,和着泪水轻轻呼唤——妈妈,不要离开我。

母亲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——她的眼里居然闪现着久违的神采。她虚弱地摸摸我的头,轻声说:“别哭,妈在。”我缄默了十年的母亲就这样恢复了清醒。在她离世前的十一天里,她不许我离开她半步,我们不停地说啊说,仿佛在弥补十年里的情感缺憾。医生说,不必担心她劳累,她很快就要长眠休息了。

母亲说得最多的,是父亲曾经对她的好。他怎样精心照料病中的她,怎样为了家庭劳累奔波,他们怎样共同为我的成长付出心血,为我的疾病焦虑,为我的成长喜悦……母亲长叹一声说:“我不恨你爸爸了。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三年,他一直待我很好,就是后来的不好也抹杀不了那些好。一辈子有多长?有过二十多年的好还求什么呢?佳音,如果有机会见到你爸爸,你一定要转告他——我不恨他,我感激他给过我那么美好的岁月……”

我把脸埋在母亲的掌心,任泪水从指缝倾泻而出。原来能穿透岁月的风尘永留人心的,只有爱与感激,而不是背叛与伤害。我忽然羡慕母亲可以有一份这样美丽的回忆陪伴着,安然起程。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佳音,不要怕,去尝试吧。记着,有过一天的好,也胜过一辈子没有好……”

我身体痊愈后,李健请了假带我出去旅行,就是当年我们相识并一见倾心的风景区。

十年,早已物是人非。李健指着山脚说,我第一次看到你,你就是从那里爬上来,突然出现在我面前,一脸阳光,笑声清脆,我的心一下子就不是自己的了。

我望着山脚,仿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,那是个没有伤口的女孩,无忧无虑。一时间,我心思万千。李健无言地握住我的手。

我回过头,静静望着他。这个男人,在我身边守候了十年,只为鼓起我尝试爱的勇气。是的,生命里哪怕有过一天的爱,也比没有好。为了这一天,亦值得策马扬帆,在爱与恨的波峰浪谷中,交付此生。

我回扣住李健的手指,紧紧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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